那些小小慎重的起手式——談身份政治的詩意擴散
「所有的藝術家都是相似的。他們都夢想著做一些更加社會的、更加具有合作性的、比藝術更加真實的東西。」
—— Claire Bishop,《人造地獄:參與性藝術和觀看者政治》
影像之後,記憶是否真實?
講座和淨薇的創作生涯從《在我憶起之前我遺忘》開始。一卷拍攝與好友出遊的底片在家中冰箱意外泡水,藥膜因此在沖洗的過程剝離、破碎,再重新被乾燥、附著回片基,形成某種殘缺而奔放的影像。面對這些影像,淨薇直覺連結到受傷、不完整的記憶,啟發她用針線縫補照片。底片的碎片在沖片罐裡游離、互相沾黏,使得出遊的記憶彼此疊合、重混。在縫補照片的過程中,淨薇試圖拾回有所錯漏的記憶,也對記憶與影像的連結產生疑問:當影像無法再喚起完整的記憶,攝影還剩下什麼功能?如果我們總是習慣以照片重構記憶,是不是可以說記憶是依傍影像而生?而這些復甦的記憶又有多少成分其實來自影像,而非我們腦中的畫面?
2022年,淨薇以此書參與草率季,並在隔年寄售紐約的 Printed Matter。手工量產的出版實踐佔據了淨薇大部分的時間,也讓她開始對重複性的勞動與時間之間的兌換產生興趣。雖然2022年後淨薇沒有再以書本作為主要創作媒材,但這種超脫影像本身的思考,以及手製和勞動的觸感,仍在她未來的作品中以某種語言延續。
《在我憶起之前我遺忘》,藝術家書籍,2022–2024 年。圖片提供:藝術家。
書寫與圖像之間
在2023和2024年,淨薇接續完成《無題》和《国中國》,這兩件作品皆以雷切的紙張模板輔助文字「安裝」於牆面。鍾情於鉛筆易於修改的特性,淨薇通常會在預定展出的地點花上三四天,一筆一劃完成現地裝置,一種為特定場域量身訂做、現場安裝的創作型態。
在不熟悉漢字的觀眾眼中,閱讀《国中國》中的文字與觀看影像其實是類似的經驗,尤其漢字本身的圖象性往往是他們理解文字意義的途徑,這是淨薇反思「什麼是照片」的階段性終點。對她來說,這樣的安裝過程既可以視為素描,又巧妙貼近了她最熟悉的寫作狀態。從製作藝術家書籍到這兩件作品,淨薇透過時間的兌換與重複性的勞動,逐漸奠定自己的創作基底,也為接下來的行為藝術作品埋下伏筆。
《国中國》細節,裝置,2024 年。攝影:謝寬,圖片提供:王淨薇。
《永遠維持現狀》
《永遠維持現狀》選用了一張維基百科的二二八事件影像,將其放大至寬 2 公尺、高 3 公尺,並切割成 1:1 的六個方塊,分別裝裱在木板上,最後置於地面。淨薇在每次二十分鐘的行為中,固定穿著同一服裝,採跪姿持續以手中的砂紙擦拭其中一格影像,直到影像表層的油墨被完全磨下。在人流密集的 Parsons 展覽空間裏外,觀看行為的觀眾也成為行為的一部分。對淨薇來說,行為最重要的是與觀眾之間的關係,因為觀眾是行為在現場存在的原因。
彷彿回應過去自己的提問,《永遠維持現狀》再次質疑影像的保存功能,甚至懷疑「保存」本身的可能性。在行為中持續變化的影像,是否暗示攝影作為時間和記憶的載體,其實也時刻在變動?而常被用來紀錄行為或表演的影片,形式上看似保存了事件,實質上卻無法完美再現事件本身。或許與其說是保存,不如說選擇特定視角、時長與攝影參數的影片,更像是一種對行為的「翻譯」。擦拭所產生的油墨粉塵,在行為結束後被收集起來,反而成為事件曾經存在的另一種「證據」,也進一步指出影像作為證據的有效性,在不同情境下其實始終充滿變異與不確定。
行為中擦拭的原始影像來自網路,低解析度的照片在被強行放大後,留下明顯的數位痕跡,呼應了淨薇理解歷史的路徑,在離開學校後,重新學習的場域多半存在於網路上。意料之外的是,隨著影像表層的油墨被磨下,這些數位痕跡也一起被模糊了,在這樣的模糊中,擦拭過後的影像反而顯得更加真實,彷彿未經數位化。行為結束後,地上的二二八事件影像整體淡了一個色階,而當淨薇起身時,觀眾才能看見影像上留下兩處因跪姿而難以觸及的某種「盲區」,仍保留著原本的顏色與數位痕跡,彷彿指涉著我們在與歷史、記憶交涉時,始終難以克服的侷限。
《永遠維持現狀》,行為,2024年9月14日。攝影:謝寬,圖片提供:王淨薇。
《永遠維持現狀》細節,身體勞動、砂紙、微噴印刷和木板,2024–2025年。圖片提供:王淨薇。
黃榮燦,《恐怖的檢查》,木版畫,1947 年。圖片來源:維基百科。
藝術家對談
那些小小慎重的起手式——談身份政治的詩意擴散
2025年2月21日(臺灣時間)晚上7:30–9:00
筆者|蔡侑霖
編輯|王淨薇